吳言生
[台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頌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175-186頁
現量境是原真的、即時呈顯的、未經邏輯理性干預的境界,不可用比量來推測揣度。現量境具有一切現成的禅悟特質,它要求觀照者在觀照對象未受理念涉入時用直覺方式去接受、感應、呈示對象,盡量消除由“我”造成的類分和解說,充分地肯定事物原樣的自足。
表達、吟詠現量境的有“盤山三界無法”公案及頌古。《碧巖錄》第37則:
盤山垂語雲:“三界無法,何處求心?”
盤山之語,電轉星飛,如果擬議尋思,千佛出世也摸索不著。如果往自己心靈深處去參究,徹骨徹髓地悟透,就會發現盤山的話已是饒舌;如果拖泥帶水在聲色堆裡轉,連做夢都不會夢見盤山。對“三界無法,何處求心”這句話,如果用情識揣度,就會死在句下。雪窦徹悟透達,吟出了下面的詩句:
三界無法,何處求心?
白雲為蓋,流泉作琴。
一曲兩曲無人會,雨過夜塘秋水深。
“三界無法,何處求心”,雪窦的頌詞一似華嚴境界。在華嚴的一真法界中,世間出世間一切諸法,不論淨染,有漏無漏,全是性起,諸佛眾生交徹,淨土穢土融通。一真一切真,鳥啼魚躍,水流花謝,風起雲行,都是毗盧遮那的大機大用。何物不是菩提?何處而非道場?“白雲為蓋,流泉作琴”,化用蘇轼詩意。流泉作琴,意為借流泉作一片廣長舌頭。“一曲兩曲無人會”,感歎涓涓泉聲,竟無人領會。雪窦在詩的末句,呈顯出“雨過夜塘秋水深”的思量不到處的現景。一真法界,性海無風,金波自湧,譜出氣韻高絕的無弦之曲。對這千古絕唱,只有脫落情塵才能領略得到。
此詩首二句以公案成句入詩,接著描繪出一幅幅美麗如畫的清景,使之原真地呈顯,不摻入任何主觀意念的成分。對意路不及一切現成的境界,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其自然原真地呈顯。
“雲門塵塵三昧”公案及頌古也是對一切現成之境的典型象征。《碧巖錄》第50則:
僧問雲門:“如何是塵塵三昧?”門雲:“缽裡飯,桶裡水。”
“塵塵”,是六識對象的六塵,指客觀的一事一物。“三昧”是指將心定於一處(或一境)的安定狀態。,它是一個人的心境完全與某物混然一體的境界。“塵塵三昧”,謂華嚴四法界中事事無礙法界。《華嚴經》稱一塵之中現無量剎,進入一微塵的三昧,即表示一切諸法事事無礙。本則公案是拈出《華嚴經•賢首品》“一微塵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塵定。而彼微塵亦不增,於一普現難思剎”的話頭,名為塵塵三昧,意為雖一微塵也入於事事無礙法界,萬象互融互攝,同時安住於一一法位獨立存在。但若對塵塵三昧只作概念上的理解,就得不到事事無礙的實證。所以雲門直指現境而使人實證。禅之所以為禅,正存在於此(參《禅學講話》第127~128頁)。 雪窦頌雲:
缽裡飯,桶裡水,多口阿師難下嘴。
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
擬不擬,止不止,個個無衤+軍長者子。
“缽裡飯,桶裡水,多口阿師難下嘴。”雲門答語,意指在日常每一件差別事物之中,都有平等三昧的機用發動,此即是“塵塵三昧”,正如飯盛在缽裡,水盛在桶裡。對此,縱是擅長口才的雄辯家,想推求玄妙道理,也不容有開口處。
雪窦在施行殺人劍後,又使出活人刀頌道:“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北斗星位於北,南極星位於南,各各安住。世間相常住,一一住法位。宇宙萬有,一一安住於各自的位置,絕沒有什麼高下之別。然而為什麼會平地掀起滔天巨浪似地生出各種議論呢?這是人的相對意識在作怪。雪窦的意圖,在使人觀照般若直觀之境。
“擬不擬,止不止,個個無衤+軍長者子。”對此塵塵三昧之境,不能有分別計量的念頭。如果歇不下計量之心,就像《法華經》中的那個忘卻自己故鄉,流浪遠方,窮得連褲子都沒得穿的長者子一樣,棄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此詩設喻奇特,先是以缽裡飯桶裡水的現量境坐斷意識思量,繼而創造出與缽裡飯桶裡水相侔的北斗南星意象,以表達一切現成的現量境,再以寒山子詩所描述的《法華經》無褲長者子意象,形容擬議尋思者,悖離精神家園流浪乞食,形象生動而富有諧趣。
表達把握現量境之禅悟體驗的公案及頌古有“雲門十五日”。《碧巖錄》第6則:
雲門垂語雲:“十五日已前不問汝,十五日已後道將一句來。”自代雲:“日日是好日。”
“十五日已前”,是威音王那畔的絕對世界,心物不二,性相一如,萬法歸一,一亦不立,情識不到,不容擬議。“十五日已後”,雖可言說,雲門卻不落言筌地說“日日是好日”。可見十五日以前泯除差別,十五日以後也泯除差別。必須擺脫好日的“好”字,否則仍然是拘執於“好壞”二見。人生多風雨,“日日”難得“好”。只有進入完全放棄辨別心、執著心的清純境界,高興時高興,悲傷時悲傷,而不受其束縛,不被它們所煩惱,才是“日日是好日”。 雪窦頌雲:
去卻一,拈得七,上下四維無等匹。
徐行踏斷流水聲,縱觀寫出飛禽跡。
草茸茸,煙冪冪,空生巖畔花狼藉。
彈指堪悲舜若多,
莫動著,動著三十棒。
對“去卻一,拈得七”,人們常常把它當作算術來思考,認為去了一,就是十五日以前的事,大錯特錯,切不可在言句中來理解。必須向言語未生之前領悟,如大死之人復活,長短好惡,打成一片,才能觑出“去卻一,拈得七”的真意。
“徐行踏斷流水聲,縱觀寫出飛禽跡。”徐徐行來,浩浩流水聲可以於不經意間踏斷;縱目流覽,無印痕的鳥跡可以於意識中摹寫出。能到這個境界,即使是熱滾滾的镬湯,熾炎炎的炭火,只要輕輕一吹,就可以讓它熄滅;即使是白芒芒的刀山,森戟戟的劍樹,只要大聲一喝,就可以令它摧折。
“草茸茸,煙冪冪,空生巖畔花狼藉。”證悟之後,萬象森羅,風光無限,無一不是自性中物。須菩提巖中宴坐,觀空證性,諸天雨花,落紅滿地,適足證明,空有無礙,性相融通,諸法自在,在空有交徹的美妙世界裡,並沒有虛空之神舜若多的立足之地。“空生”即須菩提。須菩提巖中宴坐,帝釋天雨花贊歎,須菩提問其緣由,帝釋天說:“我推崇尊者善說般若波羅蜜多。”須菩提說:“我對般若,並沒有說一字。”帝釋天說:“尊者無說,我乃無聞。無說無聞,是真般若。”於是天旋地轉,花雨飄落得更多。
“彈指堪悲舜若多。”舜若多是虛空神,以虛空為體,沒有身體的覺、觸,受佛光照射時才顯現身體。雪窦說縱然修行到舜若多神那樣的境界,正好令人彈指悲歎。因為“日日是好日”,生命是如此的美麗,如此的莊嚴,如此的神聖,不容擬議(“動著”),一起心動念,就該吃三十棒!
此詩先以去一拈七截斷人們對“日日是好日”的意識揣度,指出只要摒除情識,一念不生,即是天上天下我獨尊,上下四維無等匹。由於主體心境絕對澄明,對外物的感應也分外敏銳,“徐行踏斷流水聲,縱觀寫出飛禽跡”。雪窦又擔心人們沉溺在枯寂境界裡,隨說隨掃,以“草茸茸煙冪冪”的美麗景致將無事境界蓋卻,說縱然身體虛明似舜若多,也依然沉溺於死水。公案與頌古均表現了雲門、雪窦對把握現量境的深刻體證。
與“一切現成”相聯系的禅悟體驗是“本來現成”,它是“一切現成”的基礎。“一切現成”注重對現前一切的感悟,注重當下。“本來現成”注重向真如本心的回歸,注重本來。表達“本來現成”禅悟體驗的有“汝是慧超”公案及頌古。《碧巖錄》第7則:
僧問法眼:“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法眼雲:“汝是慧超。”
法眼有啐啄同時機,具啐啄同時用,方能如此接機,超聲越色,得大自在。雪窦頌雲:
江國春風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裡。
空三級浪高魚化龍,癡人猶戽夜塘水。
其僧如此問,法眼如此答,便是“江國春風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裡”。其兩句詩用春天的美麗圖景,來表示省悟的境界,象征著全無迷惑、不安、恐懼的開悟世界。
“三級浪高魚化龍,癡人猶戽夜塘水。”雪窦後二句,更是慈悲心切,把不宜點明的意思點明無余。大禹鑿龍門為三級,故龍門有三級浪。古代傳說,每年三月三桃花盛開時,鯉魚游向龍門,能跳過龍門的,頭上生角,於三級浪高中騰雲駕霧化龍而去;跳不過龍門的,點額曝腮,困頓於死水。而愚癡漁人,不知魚已化龍而去,以為還在塘裡,連夜戽干池塘之水以求魚。雪窦用這組形象,比喻慧超如魚化龍,於法眼言下大悟;而後世愚鈍禅人,以為佛法證悟在法眼言句之中,尋言覓理來進行參究,根本不可能得其真谛。
此詩前二句以春風鹧鸪的美麗境象來象征脫落煩惱、一切現成的悟境,後二句以戽水求魚的新奇喻象來表示咬嚼言句、胡餅覓汁的謬妄。頌古本身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境界,顯示了作者深厚的詩學修養。
參禅者認識到本來現成、本來是佛,形成了鼻孔遼天的精神氣度。表達這類禅悟體驗的有“黃檗口+童酒糟漢”、“南泉圓相”公案及頌古。《碧巖錄》第11則:
黃檗示眾雲:“汝等諸人,盡是口+童酒糟漢,恁麼行腳,何處有今日。還知大唐國裡無禅師麼?”時有僧出雲:“只如諸方匡徒領眾,又作麼生?”檗雲:“不道無禅,只是無師。”
禅宗發展到黃檗所處的中晚唐時代,如火如荼,馬祖道一、百丈懷海、青原行思、石頭希遷等大師們的法嗣遍布中華。而黃檗卻說“無師”,這是因為在他看來宗派乃是人為的區分,各有各的體會。禅到處都有,佛在每個人的心中,主要應靠自己去領會、參悟,僅僅依賴於師家是沒有用的。雪窦頌雲:
凜凜孤風不自誇,端居寰海定龍蛇。
大中天子曾輕觸,三度親遭弄爪牙。
“凜凜孤風不自誇,端居寰海定龍蛇。”按照一般人的理解,黃檗說大唐國內無禅師,是自逞自誇。但真正明白了黃檗的意思,就會知道他絕非自誇,而是要喚起禅僧的自信。只有將佛法道理統統捨卻,將玄妙奇特全部放下,自然觸處現成,不誇而自威。這樣的禅者,心如明鏡,是龍是蛇,入門來一驗便知。雪窦贊歎黃檗具有定龍蛇的手眼,有擒虎兕的機用。
“大中天子曾輕觸,三度親遭弄爪牙。”雪窦援引事實來承接上二句,說明黃檗禅風的凌厲迅疾。黃檗接人,向來施以本分鉗錘,臨濟三度問法三度被打,終於大悟,禀承黃檗宗旨,開創了臨濟宗。非但臨濟遭打,縱使是大中天子,也曾多次遭到他的掌擊。大中天子指宣宗。宣宗未即位前因躲避宮廷斗爭,潛隱在香嚴禅師處剃度做沙彌。黃檗有一次禮佛,大中問:“不著相而求佛,不著相而求法,不著相而求僧,你禮佛是在求什麼?”黃檗飛掌而擊。大中說:“太粗魯了。”黃檗說:“這是什麼地方,說粗說細?”說著又是一掌。
此詩首二句寫出黃檗的機鋒迅疾、氣度威嚴,後二句援引唐宣宗做沙彌時被黃檗一再掌擊的禅門典故,形象地描畫出黃檗無依獨運的精神氣度。這種精神氣度,正得益於對本來現成的自肯自信。
表達大悟不存師悟境的,有“南泉圓相”公案及頌古。《碧巖錄》第69則:
南泉、歸宗、麻谷,同去禮拜忠國師。至中路,南泉於地上,畫一圓相雲:“道得即去。”歸宗於圓相中坐,麻谷便作女人拜。泉雲:“恁麼則不去也。”歸宗雲:“是什麼心行?”
南泉、歸宗、麻谷等三人都是馬祖門下的逸才,有一次他們准備上京去拜訪著名的慧忠國師。南泉畫圓相,象征自性圓滿,是佛的境地。歸宗舉身便坐,超越相對,非聖非凡。麻谷見了作女人拜,象征男女同一,無有區分。南泉認為每個人都表現到家,等於已經晉見了國師,沒有再去的必要。雪窦頌雲:
由基箭射猿,繞樹何太直。
千個與萬個,是誰曾中的?
相呼相喚歸去來,曹溪路上休登陟。
(復雲:“曹溪路坦平,為什麼休登陟?”)
“由基箭射猿,繞樹何太直。”由基姓養名叔,字由基,春秋時楚國人。楚莊王有次出獵,在山中看到一只白猴,命手下發箭,沒有射中,那只白猴竟拾起箭來嬉戲,莊王遂命由基來射它。由基將弓一拉,白猴即抱樹悲啼。發箭之時,白猴繞樹逃避,那只箭也繞樹旋轉,射殺了白猴。這是絕世的神箭,雪窦卻說“繞樹何太直”,用得妙絕。他們三人殊途同歸,都是“太直”。七縱八橫,不離方寸,百川異流,同歸大海,所以南泉說既是這樣就不必前去。
“千個與萬個,是誰曾中的?”自古以來,參禅求道者不計其數,千千萬萬的人都想射中心猿,求得心國的寧靜,但到底多少人能夠中的?兩句反襯三人對圓相一畫一坐一拜,都表達了超妙的悟境。
“相呼相喚歸去來,曹溪路上休登陟。”頌南泉道“恁麼則不去也”。南泉等人既已悟明心性,滅卻煩惱,再去已是多余。詩至此本已結束,雪窦又下一語:“曹溪路坦平,為什麼休登陟?”曹溪路絕塵絕跡,淨裸裸赤灑灑,坦蕩砥平,為什麼卻不去登陟?這與本則公案主旨息息相關。三人的作略,旨在將一切相對觀念滅除,這才是養由基射猿的神妙之處。但滅除了相對觀念,得到“曹溪路坦平”的悟境,還須用金剛般若隨說隨掃,將此了悟之心也予以拂除。
此詩從由基射猿的意象加以生發。人心躁動,佛教喻之為猿猴。射中心猿,即是將相對的妄念滅除,以臻於心國太平之境。對於徹悟之人來說,即便七縱八橫(“繞樹”),亦能頭頭達道(“太直”)。南泉三人就是這樣的悟者。三四兩句宕開一筆,以眾多求道者無由見道反襯三人能夠當下明心見性。五六兩句收阖,說一念心歇即菩提,不必再向外求道。此詩設置了背觸意象“繞樹何太直”,造境精警奇特。頌古以“千個與萬個”的誇張手法襯托南泉三人是鳳毛麟角的徹悟者;以“是誰曾中的”的反诘句式,襯托南泉三人頓悟本心,增強了低徊唱歎的藝術效果。以“相呼相喚歸去來”的復疊回環句式,寫出三人灑灑落落的悟者風致。復以“曹溪路上休登陟”以及著語,勾起懸念,將讀者引向意路不及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