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思想體系,由本心論、迷失論、開悟論、境界論四大基石構成。本心論揭示自性的澄明質性,迷失論揭示自性的迷失緣由,開悟論闡明開悟成佛的方法,境界論體證頓悟成佛的境界。禅宗為了表示這個體系,運用了電光石火的公案,以及吟詠公案的頌古。
禅的最有特色的形式是公案。廣義地說,禅宗祖師的“上堂”所發表的看法(“話頭”)是公案,師資間、弟子間的“機鋒”(機鋒語句)、現存的全部禅師語錄,也都是公案。公案既是探討祖師思想的資料,又是判斷當前禅僧是非的准則。禅宗將這些公案(古則),用簡潔而精當的偈頌來加以吟詠,稱為頌古。
頌古的本意在於使讀者於諷詠吟頌之間體會古則的旨意,是禅文學的一種形式。其中雪窦重顯禅師(980~1052)的《頌古百則》,意境渾融,風格高華,語言洗煉,是禅文學的的珠峰。而它之所以喧傳禅林,與圓悟克勤(1063~1135)《碧巖錄》對它的評唱密不可分。頌古以詩歌形式對公案加以吟唱,仍然是繞路說禅,對於悟性不高的人來說,如蚊咬鐵牛,難為下口。因此,有必要對頌古進行再闡釋,以適應教禅和學禅的要求,緣此,《碧巖錄》應運而生。在圓悟看來,禅是另一種佛經,是活潑潑的佛經,禅與佛經本來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因此《碧巖錄》把公案、頌古和佛教經論結合起來,從禅宗基本理論出發,對疑義叢生的公案一一解釋,並加以引申發揮。在生動精警的語言中,禅機潑剌剌地躍動。由於這個緣故,他對公案的解釋為禅林所普遍接受,以至於出現了《碧巖錄》熱,《碧巖錄》成了禅宗的新經典,成為古今公認的“禅門第一書”。
本書在總體把握禅宗思想的基礎上,立足於禅本義的立場,對吟詠百則公案的頌古進行分析、欣賞。這些頌古自古以來即喧傳禅林,是經典頌古。頌古是吟詠公案的詩歌,與公案密不可分,下面就從禅宗思想角度對這些公案、頌古作一分類,略作勾勒,以使讀者了解本書的基本內容和輪廓。
一、 經典頌古與禅宗的本心論
見性成佛是禅宗的終極關懷。禅宗認為,本來自性無形無相,以般若智慧覺知自心真性,徹見本源,彰顯本來面目,即是見性成佛。
自性的特點是超越性。一切相對的二元觀念,在澄明的自性中都得到了超越。表達超越相對之禅悟體驗的有“廓然無聖”(№1)。梁武帝問達摩“如何是聖谛第一義”,摩雲:“廓然無聖!”所謂聖谛第一義,是最為殊勝、深妙無上的真理。達摩以“廓然無聖”將武帝凡聖對立的觀念粉碎無余。雪窦頌古,以“聖谛廓然”四字,指出寥廓如萬裡晴空般的聖谛,是纖雲不駐一法不立的絕對真心,不容計較思量、辨得辨失。“廓然”中連“聖”也沒有,遑論“識”與“不識”。頌古大開大阖收放自如地吟詠了自性的超越性。
表現自性超越性的,還有“丹霞問僧”(№76)、“《金剛》罪性”(№97)、“風穴一塵”(№61)、“廚庫三門”(№86)、“趙州三佛”(№96)、“無縫塔”(№18)、“妙觸宣明,成佛子住”(№78)、“吾不見時,何不見吾不見”(№94)、“遍身是手眼,通身是手眼”(№89)等。《金剛經》說由於這一生能承受得了別人的歧視,善力強大,過去所造的罪業就會因此而消失。“金剛罪性”對此種觀念進行了深刻的反思,雪窦頌古“胡漢不來,全無伎倆”,表達了禅者超越迷悟、賞罰、因果、善惡的感悟;“無縫塔”象征超越形相的渾整的自性,雪窦以“層落落,影團團”暈染出無縫塔的特性,是自性的傳神寫照。
自性的超越性之一是身心脫落,即脫卻身心的一切煩惱妄想,而躍入真空無我的自由之境。表現此種禅悟體驗是“體露金風”(№27)。樹木凋零、金風飒飒的晚秋清景,象征消除煩惱、脫落悟心的清純心境。雪窦頌古,展示出大野廣袤,涼風飒飒,長天一碧,疏雨蒙蒙的境象,暗示只有忘我地沒入大野涼風長天疏雨之中,物我雙忘,心境一如,才能超越永恆與短暫、榮盛與衰落、煩惱與菩提的對立。
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悉是般若。表達自性遍在的禅悟體驗有“六不收”(№47)、“藥病相治”(№87)。僧問雲門:“如何是法身?”門雲:“六不收。”法身不受六根門戶的局限,而能超越六根、六識的限制和六塵的障礙。雪窦頌古以神龍夭矯之筆,寫出法身忽在少林,忽在天竺;既在天竺,又在少林的處處無身處處身之特性。
由於自性的超越性,它往往以迥超常情的形式顯發妙用。表達自性出格機用的,有“拄杖化龍”(№60)。雲門示眾:“拄杖子化為龍,吞卻乾坤了也!”拄杖化龍,“個”回歸到它的根源“超個”,“超個”也成為“個”而復活現前。雪窦頌古“拄杖子,吞乾坤”,提示人們摒落情識妄解,顯發大機大用;“金牛作舞”(№74)、“南山鱉鼻蛇”(№22)傳達出自性當機大用的游戲三昧;“乾坤一寶”(№62)、“透網金鱗”(№49)也對自性妙用作了超離情識的象征。自性猶如“魚”,而世間種種煩惱猶如“網”,從束縛中解脫而出躍入自由自在之境,即是透網金鱗。雪窦頌古以“搖蕩乾坤,振鬣擺尾。千尺鯨噴洪浪飛,一聲雷震清飙起”的壯浪氣勢,描摩自性顯發雄奇奔放的活潑大用,使人感受到金鱗透網的自在與通脫。
二、經典頌古與禅宗的迷失論
對自性沉迷的反省構成了禅宗思想的第二個主要部分。迷失論反省本來面目失落的緣由。禅宗認為,人的本來面目清純無染,隨著自我意識的產生,人們陷於二元對待的觀念之中,從而導致了自性的蒙受沉垢。殊不知清明的自性,仍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生命深處。這是禅宗反思本心迷失的基本觀念。禅宗經典頌古對此有生動的表現。
表現對本心迷失之反省的,有“鏡清雨滴聲”(№46)。自己與雨滴聲合而為一,即是無心的世界。雪窦頌古指出檐前雨滴公案機鋒之陡峻,連見地透徹的久參禅客也難以酬對。“若謂曾入流,依前還不會”,用《楞嚴經》意旨,說縱使“入流”(進入法性之流),“亡所”(所聽的聲音聽不見了),一念不生,也仍然沒有進入禅的大門。
本來面目淨裸裸赤灑灑,顯發大機大妙用。由於受到了諸塵的障蔽,以致於人們不能認識它,不能直下承擔,使之顯發光明。象征自昧本心的,有“鹽官犀扇”(№91)、“玄沙三種病人”(№88)等公案。禅宗時時刻刻以究明心地為念,鹽官以犀牛扇子作為象征,提醒人們回光返照,以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雪窦頌古意謂每個人都有一柄犀牛扇,在生命的各種情境,都仰仗其發揮作用,它是生命的本原。但當師家詢問它時,學人卻並不知道自身本具,不啻迷頭認影,自昧衣珠。玄沙所說的三種病人並非指肉體上的盲、聾、啞,而是借以喻指昧於真見、真聞、真語之人。公案的主旨是超越見聞覺知的分別妄想,撥落見塵明見性,蕩除妄心見本心。雪窦頌古謂其心不動如須彌山才是參禅者真正的受用處。悟者心靈了無塵埃,見似不見,聞似不聞,饑餐困眠,脫落身心。
三、經典頌古與禅宗的開悟論
禅宗開悟論闡明開悟成佛的方法。禅宗迷失論指出,由於二元相對意識的生起,人們逐物迷己,失去了本來的家園。在禅宗看來,一切二元相對的觀念都是妄想,都是迷失。要獲得開悟,必須超越各種對立。這形成了禅宗思想的第三個重要部分,即禅宗開悟論。對於禅的靈魂公案來說,它所表現的開悟論是電光石火的頓悟法門,而非磨鏡調心式的漸修方法。在頓悟法門中,又以不二法門構成其理論基石。
禅宗的開悟論,主要以《維摩經》“不二法門”(№84)等大乘佛教經典的思想為接機法門。凡是重在否定、剿除情識的禅門公案,其法寶多是不二法門。這在公案頌古中主要表現為泯除揀擇、截斷意路、語默不二、自他不二、生死不二、聖凡不二、空有不二等。“揀擇”是相對,泯除揀擇的手段是不二法門,這類公案與頌古主要有“至道無難,唯嫌揀擇”(№2、№57、№58、№59)、“俱胝一指”(№19)、“禾山解打鼓”(№44)、“雲門胡餅”(№77)、“雲門花藥欄”(№39)、“洞山麻三斤”(№12)等。
趙州拈《信心銘》“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示眾,說要體會大道,並無困難,關鍵在於泯除分別念。雪窦頌古:“一有多種,二無兩般。天際日上月下,檻前山深水寒。髑髅識盡喜何立,枯木龍吟銷未干。”謂本體是一,現象是二。絕對的本體通過紛纭的事相顯現出來,紛纭的事相顯現著絕對的本體。“至道”非分別之識所知,只有將心識滅盡,才能大活。
在機鋒作略上較前一類更為孤峻的截斷意路的公案與頌古,有“南泉斬貓”(№63)、“趙州頂鞋”(№64)、“對一說”(№14)、“倒一說”(№15)、“坐久成勞”(№17)、“鎮州蘿卜”(№30)、“隨他去”(№29)、“前三三後三三”等。(№35)。僧問香林“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林雲:“坐久成勞。”香林之答,使人自然而然地把擔在肩上的一切問題放下,使煩惱菩提一齊消泯,變成灑灑落落光風霁月的狀態,具有一切超越、一切脫落之境。雪窦頌古“脫卻籠頭卸角馱”,即是以騾馬戴籠頭負角馱喻參學者背負妄念之重,以脫籠頭卸角馱比喻“坐久成勞”之語滌蕩妄塵。
表現語默不二、迥超言筌禅機的,有“閉嘴如何說禅”(№70、№71、№72)、“外道問佛”(№65)、“離四句絕百非”(№73)、“文殊白槌”(№92)、“大士講經”(№67)等。外道問佛:“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世尊良久,外道贊歎雲:“世尊大慈大悲,開我迷雲,令我得入。”雪窦頌古活脫脫地畫出了超越語默的冰雪澄明之境。
表現自他不二、能所雙亡禅機的有“珊瑚撐月”(№100)、“仰山游山”(№34)等。僧問巴陵:“如何是吹毛劍?”陵雲:“珊瑚枝枝撐著月。”吹毛劍象征般若智劍,一切無明妄念都不可棲泊。心光炳射,即是珊瑚玉枝撐映天際明月。雪窦頌古以“倚天照雪”贊歎光境雙亡,透體澄明,頭頭物物,皆是吹毛,啟發學人回光返照,看取人人具足、個個圓成的般若自性。
表現生死不二、斷常一如之禅悟體驗的,有“日面佛月面佛”(№3)、“大龍堅固法身”(№82)、“洞山無寒暑”(№43)、“生也不道,死也不道”(№55)等。僧問大龍:“色身敗壞,如何是堅固法身?”龍雲:“山花開似錦,澗水湛如藍。”大龍以山花澗水的當體即是實相,表示五蘊和合之身即金剛不壞之法身。雪窦頌古“手把白玉鞭,骊珠盡擊碎”,謂大龍之答提示色身即法身,斬斷學人色身敗壞法身堅固的妄執,將學人尊貴得如骊龍颔下寶珠似的謬執,一擊粉碎,將學人斷常的意識鏟除,以使之灑灑落落。
表達不居聖境、聖凡不二之禅悟體驗的,有“資福圓相”(№33)、“保福游山”(№23)、“蓮花拄杖”(№25)、“長沙游山”(№36)、“國師十身調御”(№99)等。長沙游山,以“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顯示住於無所住處、去來任運的禅悟三昧。雪窦頌古引此二句,謂徹悟的禅者,能由凡入聖,由色界悟入空界,如游人登山,隨芳草而直到孤峰頂上。但於已證之後,不高踞聖位,沉空滯寂,而有轉身一路,如游人隨落花而重返人間;又以“羸鶴翹寒木,寒猿嘯古台”批評能寂而不能動、不能回機起用、缺乏轉身一路的人,枯坐蒲團,好似羸瘦的孤鶴棲息在寒冷的樹木,宛如狂猿覓果哀嘯於荒古的石台,了無生機活趣可言。
表現空有不二、死中得活禅悟體驗的,有“禅板蒲團”(№20)、“大死卻活”(№41)、“麻谷振錫”(№31)等。龍牙先後問翠微、臨濟“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被兩人用禅板蒲團所打,這是因為龍牙把禅片面理解為否定一邊,以“無”為禅,唯將“無”的否定方面來應用。翠微與臨濟,都是超過了否定和肯定、差別和平等的向上義,提示非禅道、非佛道、超越凡聖的向上一著。雪窦頌古:“龍牙山裡龍無眼,死水何曾振古風”,感歎龍牙本欲向翠微和臨濟張牙舞爪,卻不能當機運用禅板、蒲團,只不過是一條瞎龍,墮入死水,了無生意。死水,沒有掀天綱倒地軸的怒濤活力,所以難以振起達摩的真風。
禅宗開悟論注重石火電光,箭鋒相拄的機鋒。禅宗公案中,有相當豐富的部分表現禅宗對機,這主要表現為擊節機鋒迅疾、贊歎機鋒互換、激賞大機大用、貶斥機鋒遲鈍等方面。禅宗對機,講究機機相副,如激箭流星般鋒芒相拄。
考鏡機鋒的高低深淺、贊歎機鋒迅捷的,有“啐啄之機”(№16)、“德山到沩山”(№4)、“翠巖眉毛”(№8)、“風穴鐵牛機” (№38)、“一切聲是佛聲”(№79)、“定上座開悟”(№32)、“劉鐵磨到沩山”(№24)、“明招茶铫”(№48)、“雲門問僧”(№54)、“獨坐大雄峰”(№26)等。
表現機鋒互換的,有“慧寂慧然”(№68)、“烏臼問僧”(№75)、“末後句”(№51)等。禅宗對大機大用特別重視,“好雪片片”(№42)、“麈中麈”(№81)表達了對大機大用的贊歎。在禅者看來,真正的大機大用,是返樸歸真的大巧若拙。看似平易尋常,實則是脫落鋒芒的至淳至樸的極境,這以“趙州石橋”(№52)、“趙州四門”(№9)為代表。僧問趙州:“久向趙州石橋,到來只見獨木橋。”州雲:“汝只見獨木橋,且不見石橋。”僧雲:“如何是石橋?”州雲:“渡驢渡馬。”獨木橋喻機鋒的淺狹。趙州之答,於平實之中,顯出昆侖擎天石橋渡世的雄闊之氣。雪窦頌古“孤危不立道方高”,指出壁立萬仞的機法固然能顯出孤危峭峻,卻不如不立孤危的機法之高。這一類大師只須運用平常的作略,即可得心應手左右逢源,不立而自立,不高而自高。超越奇特,才是真正的奇特。
禅宗在贊賞機鋒相拄的同時,對機鋒遲鈍予以批評,主要有“如來二種語”(№95)、“睦州問僧”(№10)、“大光野狐精”(№93)、“西院二錯”(№98)、“桐峰大蟲”(№85)、“黃巢後劍”(№66)、“一镞破三關”(№56)等。雪窦在相關的頌古中,以“臥龍不鑒死水”、“二俱成瞎漢”、“曹溪波浪如相似,無限平人被陸沉”等詩句,生動地表達了對粘著名相、膠柱鼓瑟、把纜放船、落於鈍機者的批評。因為扶籬摸壁摹擬沿襲,缺乏真參實悟的優孟衣冠,不能自作主宰的盲禅,只能導致禅悟慧命的喪失。此類公案及頌古,表達了對腳踏實地、天風海雨般禅風的殷切期待。
四、經典頌古與禅宗的境界論
禅宗以徹見本來面目為終極關懷。為了重現本來面目,禅宗運用不二法門,通過般若智觀,來粉碎迷情,回歸於生命源頭。當此之際的禅者,以禅悟慧眼觀照世界,悟者的身心與其所觀照的對象,都通體澄明,晶瑩明潔,玲珑剔透,熠熠生輝。禅宗審美境界的范型是一切現成現量境、水月相忘直覺境、珠光交映圓融境、饑餐困眠日用境。禅宗經典公案頌古對此有精彩生動的表現。《頌古百則》涉及到的主要有前三類。
現量境以山水佛性一切現成剿絕情識為主。象征、吟詠一切現成現量境的公案、頌古,占有很大的比重,主要有“三界無法”(№37)、“缽裡飯,桶裡水”(№50)、“雲門十五日”(№6)、“汝是慧超”(№7)等。盤山垂語雲:“三界無法,何處求心?”雪窦頌古:“三界無法,何處求心?白雲為蓋,流泉作琴。一曲兩曲無人會,雨過夜塘秋水深。”詩用公案成句,描畫出一幅幅美麗如畫的景色,使其如其本然地呈現,摒落了一切主觀意念的成分。一切現成的基礎是本來現成,即自性之光人人本具。參禅者認識到本來現成、本來是佛,便形成了鼻孔朝天、否定權威的精神氣度,表現這類禅悟體驗的公案及頌古有“黃檗口+童酒糟漢”(№11)、“南泉圓相”(№69)等。
直覺境注重“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水無留月心,月無蘸水意,水月相忘,高華明潔,是禅者“觀”物的特有方式。表現無住生心的有“急水上打球”(№80)、“銀碗裡盛雪”(№13)、“花如夢”(№40)等。學人問初生孩子有沒有六識,趙州答急水上打球,轉眼就流過。其僧又問投子趙州之語意旨如何,投子說:“念念不停流。”雪窦頌古謂修行到了一定境界,跟嬰兒一樣,雖有六根,對六塵卻不加分別。一念一念流轉不停,念念皆是正念相續。
圓融境界猶如珠光交映,在圓境之境中,大小、廣狹、南北、體用、一多、自他、心境……都圓融互攝,融瓶盆钗钏為一金,攪酥酪長河為一味。
表現大小圓融禅悟體驗的,有“大地如粟米”(№5)。雪峰示眾雲:“盡大地撮來如粟米粒大。”旨在破除大小廣狹等情見偏執。雪窦頌雲:“牛頭沒,馬頭回,曹溪鏡裡絕塵埃。打鼓看來君不見,百花春至為誰開?”芸芸眾生漂溺苦海輪轉識浪,猶如牛頭沒馬頭回。而悟者心明如鏡,不受生死輪轉的干擾,沒有漂泊遷流的波動,對外境了了感知,證得了廣狹一如、小大相即的般若智觀。百花春至,即是為那些物我雙泯、能融入百花深處的有心人而開。
表達一多圓融禅悟體驗的有“萬法歸一”(№45)。僧問趙州:“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州雲:“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萬法歸於一,而一是絕對的存在,所以絕對的一也會回歸於現象。有歸於空,空歸於有,有空一體,即是省悟的世界。
表現南北圓融禅悟體驗的,有“南山起雲,北山下雨”(№83)、“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28)。雲門示眾雲:“古佛與露柱相交,是第幾機?”自代雲:“南山起雲,北山下雨。”雪窦頌雲:“南山雲,北山雨,四七、二三面相睹。”謂南山北山一體,起雲下雨圓融。諸佛諸祖之奧妙世界與現前之事物諸相,仿佛是截然無關的個別法,卻親切交契渾然一體而無所分別。西天與東土祖師生存的時空各異,如果從東西互存南北一體的完整圓融性來看,則自然可以了達其親切相交一體無別之境界。
表現體用圓融禅悟體驗的,有“智門蓮花”(№21)、“般若體用”(№90)。僧問智門:“蓮花未出水時如何?”智門雲:“蓮花。”僧雲:“出水後如何?”門雲:“荷葉。”蓮花雖未出水,但其性質已經具備,喻自性未發生作用以前,一切妙用已經存在,以後由體起用,均系自性的妙用。蓮花以荷葉為根本,喻現象為自性所涵攝。
表現心境圓融之禅悟體驗的有“野鴨子”(№53)。在野鴨子公案中,百丈心隨境轉,馬祖遂扭其鼻孔。百丈經這一扭,豁然省悟到原來馬祖問野鴨子飛到哪裡去,並不是要研究野鴨子的去向,因為野鴨子的動相是生滅法,馬祖是要自己在這一問語上體悟到不生不滅的自性。百丈在忍痛失聲的剎那,蓦然開悟。雪窦頌古凸顯了公案禅機:當體得萬境悉是真如而現前時,心境一如,打成一片,萬境即是自己,自己即是萬境。
筆者依照上述對禅宗思想、公案之體證的思路,撰成本書,探討了禅宗經典頌古一百則,盡可能地揭示出它們的禅悟內涵、運思方式、美感特質。禅宗經典頌古表現了本心論、迷失論、開悟論、境界論,自成一個完整體系,首尾相銜,形成了正(本心論:本心的澄明)、反(迷失論:本心的迷失)、合(開悟論:躍入澄明之境;境界論:體證澄明之境)的回環,彰顯著人類精神不斷提升臻於光華圓滿之境的心路歷程。
頌古是禅文學的珠峰,但向來被研究者視為畏途。筆者不揣谫陋,探討、欣賞一百則經典頌古,希望通過本書,讀者諸君能夠感受到經典頌古的魅力與神采,對禅宗思想、思維、詩歌,有較為生動、深刻的了解。在當前同類著作還比較匮乏的情況下,筆者很願意以本書作為引玉之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