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六祖革命
赖永海
[内容提要) 有文章认为,真正的中国佛教始
于“六祖革命”,而六祖慧能对传统佛教的革命性变革主要表现在:一是把传统佛教的真如佛变为心性佛;二是把传统佛教的强调佛度师度变为注重自性自度;三是把传统佛教的强调修禅静坐变为注重道由心悟;四是把传统佛教的强调经教变为注重不立文字;五是把传统佛教的强调出世间求解脱变为注重即世间求解脱。
禅宗是一个影响最大、最具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隋唐之后,禅宗几乎成为中国佛教的代名词。据有关资料记载,禅宗的创始人是南北朝时来华的印度僧人菩提达摩。菩提达摩以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闻名于佛教史,因其注重禅定,该宗遂以“禅”概括佛教的全部修习,故以“禅”命宗。
从传法世系说,菩提达摩为禅宗第二十八祖,初祖则为摩诃迦叶。据传昔日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人都不解其意,唯有大弟子摩诃迦叶“破颜微笑”,释尊遂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檠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禅宗据此立摩诃迦叶为西土初祖,其后次第相传,至菩提达摩为第二十八祖。达摩来华传授禅法,遂被推为东土初祖,其后传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此为东土五祖。
实际上,西方二十八祖之说并无史实根据,只是为了说明禅宗的思想虽然不依经教,却是远承“佛意”罢了。至于东土五祖,从严格意义上说,也不能称为禅宗的祖师,因为作为一个佛教宗派,禅宗的创立当始自六祖慧能,慧能是禅宗的真正创始人。
慧能禅法的创立在中国佛教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他对传统禅学进行了一系列带根本性的变革,因此在佛教史有“六祖革命”一说。
六祖慧能究竟对传统佛教进行了哪些带根本性变革,以下拟对此问题进行一些力所能及的探讨,并借此就正于方家。
一、由真如佛而心性佛
原始佛教以释迦牟尼为佛,除了释迦佛之外,不再有其他的佛,其他众生也不具有佛性。到了大乘佛教,十方世界有十方佛,无量世界有无量佛,但此时之佛(或曰佛性),多具有抽象本体的性质,如真如、佛性、法性、如来、如来藏、中道实相等。到了慧能,作为抽象本体的佛性已不多见或几乎不见,而易之以中国人较易理解和接受的心性。例如在《坛经》中,慧能一再强调:“自心是佛,外无一物而能建立。”“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更无别佛。”“佛是自性,莫向身外求。”这些论述,清楚说明慧能已把佛性直接诉诸人之心性。
现在有一个问题,亦即谈论心性,并非慧能之独创,佛经也屡屡言及:“心佛与众生,是三无差别”,“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天台宗也讲“佛名为觉,性名为心”,主张“反观心源”、“反观心性”;华严宗也明言:“心心作佛,无一心而非佛心”,并把佛性直接称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唯识宗也一再强调“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法灭”;等等。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把提倡即心即佛视为“六祖革命”的一个重要内容呢?这里牵涉到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即如何理解慧能所说的“心”与传统佛教乃至天台、华严、唯识诸宗所说之“心”的差别。
有一种看法认为,慧能所说的“心”与传统佛教乃至天台、华严诸宗所说的“心”一样,都是指“真心”、“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如果这种说法可以成立,那么,所谓“六祖革命’’就没有多大意义了——因为慧能的所谓“即心即佛”只不过在重复前人的思想,毫无“革命”内涵和意义。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六祖革命”的一个重要方面,甚至可以说是最主要的一个方面,即是对于“心”本身所做的根本性变革,把传统佛教作为本体的“真心”,变成众生当前现实之人心,或者更准确地说,把众生当前现实之人心与作为本体的“真心”统一起来,建立了一个以当前现实人心为基础的心性本体论。这一改变之富有革命意义,一至于自此之后,整个禅宗的佛性理论和修行方法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二、由佛度师度而自性自度
原始佛教依靠佛度,后来之佛教强调佛度、菩萨度及师度,到了慧能禅宗,注重自度。《坛经》载有这样一段记述:据说弘忍把衣钵传给慧能后,担心有人害他,就连夜把他送到江边。,上船后,五祖弘忍把橹自摇,慧能说:请和尚坐,弟子来摇橹。五祖说:应该是我度汝,不可你却度我。慧能便说:弟子迷时,须和尚度,今我已悟矣,理应自度。度名虽一,用处不同。慧能生在偏处,语又不正,蒙师教旨传法,今已得悟,应该自性自度。五祖忙说:如是如是。从这段话看,慧能是借过江自度来比喻学佛求解脱应该自度,而不可一味依靠佛度、师度。这个思想,在日后的弘法活动中,慧能做了进一步的发挥,在对弟子说法时,慧能说:“善知识,大家都说:‘众生无边誓愿度’,且不是慧能度,各须自性自度,是名真度。”慧能这一自性自度的思想,后来被他后学做了进一步的发挥,如慧海在《顿悟人道要门论》中说:“众生自度,佛不能度,若佛能度,过去诸佛,如微尘数,一切众生总应该度尽,何故我等至今,流浪生死,不得成佛。当知众生自度,佛不能度”。(《大珠禅师语录》上)此谓如果佛能度众生的话,众生早已度尽,哪有今日之生死中我及诸多众生?!
被称为黄檗禅师的希运对此一自性自度的思想进一步做了更为深入的阐释,当裴休问希运佛度众生否?希运则从众生心本是佛,佛即是众生心,众生即佛,佛即众生,众生与佛,元同一体,“何处有佛度众生,何处有众生受佛度?”(《黄檗禅师宛陵录》)黄檗希运这段话揭示了慧能禅宗讲究自性自度的理论依据,即因为佛不是某种外在信仰、崇拜对象,而是众生之自心自性,因此佛不能度众生,众生必须自度,可见,把佛诉诸众生之自心,乃是禅宗改变传统佛教的强调佛度为众生自度的根据所在。
三、由修禅静坐到道由心悟
印度佛教讲历劫苦修,禅宗以前的中国佛教也强调依经教修行,即便是禅宗的前几祖,也都讲“藉教悟宗”,强调“拂尘看净,方便通经”。在修行方法上,自达摩至弘忍乃至神秀,都十分注重修禅静坐。达摩之禅,以壁观而著称;二祖慧可亦以注重坐禅而闻名;三祖僧璨更提倡“隐思空山,萧然静坐”;四祖道信更以山林是托,提倡“闭门坐”;五祖弘忍亦提倡独处幽栖,潜形林谷,长辞俗事,养性山中。总之,慧能之前的几代祖师均以独宿狐峰,端居树下,终朝寂寂,静坐禅修为特点。五祖弘忍以后,出现了南能北秀,后由此发展为南北二宗。南北二宗虽同属禅宗,但在修方法却有很大的差别,且看《坛经》的一则记载:
禅宗分为南北二宗后,当时北宗神秀听说慧能在南方讲学多直指人心,便暗地派其门人志诚去偷听,并一再嘱咐他:“但坐听法,莫言吾使汝来。汝听得,尽心记取,却来说吾。”不料志诚到曹溪后,一听慧能说法,“言下便悟”,随即起而礼拜,把自己的身份、来意说与慧能听,慧能便问志诚神秀平时是怎样教他们修行的,志诚说:教师常教导他们要住心观静,长坐不卧。慧能听后即答道:“住心观静,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并作了一偈,曰:“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此一记载也许是南宗后学为了抬高本宗而渲染加工而成的,但它至少表明南北二宗对于住心坐禅修行方法的态度迥然不同。
《景德传灯录》还有一则记载,说唐中宗曾派薜简宣召慧能进京,慧能以疾婉言谢绝。薜简请慧能教示禅法,并说:京师大德多以坐禅会道,不知大师的看法如何?慧能答道:会道岂在坐禅,佛经上说,谈说如来坐卧,即是邪道。何以故?如来“无所从来,亦无所从去。无生无灭,是如来清净禅;诸法空寂,是如来清净坐”。
实际上,在慧能看来,佛法功夫,全在于觉与不觉,悟与不悟。不悟则凡则是众生,一念既悟则智则圣。一本《坛经》几乎都在讲“道由心悟”、“迷凡悟圣”的道理。例如慧能一再强调:“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则佛。”“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众生是佛。”“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道由心悟,岂在坐哉?!”
慧能禅非坐卧、道由心悟的思想后来为其后学所继承和发挥,如作为慧能传人之神会就经常斥责凝心静坐,他在回答崇远法师有关提问中说:“若教人凝心人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是障菩提。”并且指出:“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所以不教人坐身住心人定。”《菏泽神会禅师语录》也记载神会注重“觉”、“悟”,而反对禅坐,如他说:“觉了者即是佛性,不觉了即是无明。”“悟之乃烦恼即菩提,迷之则北辕而适楚。”(同上)“悟在于心,非关六度万行。六度万行只是方便法门”这与传统佛教之谈修行、禅坐大异其趣。
四、由依教修行到不立文字
传统佛教都十分注重经教,即便是五祖之前的“如来禅”,也讲“藉教悟宗”,提倡“拂尘看净,方便通经。”但到后来禅宗逐渐走上“不立文字”的道路,有些文献资料说,“不立文字”之始唱者是达摩,因达摩说过:“我法以心传心,不立文字。”实际上,真正把不立文字作为自家禅法的一个基本原则的,则始自于慧能,这正如杨亿在《{景德传灯录)序》中所说的:真正提倡不立文字,直指心源,不践阶梯,径登佛地的,始自于慧能。据《景德传灯录》记载,慧能在去黄梅参拜五祖的路上就已有这种思想。慧能在去黄梅路经韶州时,曾遇到一位尼姑在读《涅檠经》,慧能听过之后,就为她解说经中之义理,尼姑见他精通义理,就拿着经书向慧能问字,慧能说:“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尼曰:“字尚不识,曷能会义?”慧能答道:“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大正藏》第51卷,第35页。)《高僧传》中也记载慧能常说:“若取文字,非佛意。”(《宋高僧传》卷八。)慧能之后,不立文字的思想更盛行,慧海说:“莫向言语纸墨上讨意度。”(《大珠禅师语录》卷下)“愚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觉。”(同上)“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乎文字。”(同上)希运也说:“佛本是自心作,那得向文字中求?!”(《筠州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
实际上,慧海和希运的这几段论述已经点示出慧能禅宗提倡不立文字的依据所在,亦即因为佛是心作,禅是佛意。既然佛是心作,则不能也不必要向东向西四处寻求;既然禅是佛意,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得意而忘言,悟理而遗教。”而要“得意”,最重要的就是“悟”而不是“修”,因此慧能禅宗最后把落点放到“心悟”上。
五、由出世间求解脱而即世间求解脱
传统佛教主张远离尘俗、出世潜修自不待言,即便是禅宗的前五祖,也都是比较重林谷而远人间,都提倡独处孤栖,潜形山谷,泯迹人间,杜绝交往。这种情况自慧能之后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慧能在《坛经》就屡屡语及解脱不离世间问题,如他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自家修清净,即是西方。”自慧能大力提倡解脱不离世间之后,禅宗乃至整个中国佛教逐渐朝着既人世又出世的道路发展,最后终于发展成为一个世俗化的宗教,此中“六祖革命”仍然是一个关键性的环节,这正如玄觉在《永嘉证道歌》中所说的:“游江海,涉山川,寻师访道为参禅。自从认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关。”
慧能后学根据慧能“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思想,进一步批评了传统佛教乃至先前祖师们的所谓须先居山,后乃能识道的看法,认为,“须先识道,后乃居山”,为什么呢?因为如果尚未识道而先居山,但见其山,必忘其道。虽然隐居深山表面上看是远离尘嚣,终朝寂寂,十分有利于修行,实际上,如果不识道,则山林之中的鸟兽呜咽、松枝萧索,也足以使人心烦意乱,反之,如果已经识道,则人间亦寂。此一先识道后居山标志着禅宗已向世俗化、社会化方面迈开了一大步,后来的禅宗则进一步把世间与出世间打成一片,提出“不动意念而超彼岸,不舍生死而证涅檠。”至于后期禅宗,则进一步主张混俗和光,作一个本源自性天真佛。
大而言之,“六祖革命”可以简要地归结为以上几个方面,至于慧能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思想?这种思想又为什么能成为中国佛教的代表,笔者已有另文阐述,此不赘。